春天已经到来,北纬89度却还没有一丝一毫冰雪融化的迹象。它们依然扎实,现出青色,时间仿佛因为极昼变得温和而绵长。
覆盖着白雪的地球屋顶缩成余敬中手中的地图,蓝色的海洋与白色的陆地呈现在这位纪录片总导演的面前。地图已经褶皱,但在《北极,北极!》纪录片里,一切还都那么鲜活。
这部历时3年拍摄的8集纪录片刚刚在中央电视台播完,画面从极昼到极夜,从零下40多摄氏度到零上30多摄氏度,从北极点到北极圈覆盖的所有国家。
镜头里,因纽特喉歌响起,这是女人之间的竞技。两个女子面对着面,模拟日常生活的声音和大自然的声音。但这种动人的声响很快就被机器的轰鸣覆盖,随着北极资源的开发,钱币掉进口袋的声音成为主旋律。
争夺北极地下财富的发令枪已经响起,新的机会浮出水面,但另一些东西将永远沉入海底。高纬度的格陵兰岛是世界最大岛屿,每年冰川融化量达到2150亿吨,相当于地球上每个人每小时流失3公升水。
蓝色星球上任何一个角落的气候变化都会在北极双倍放大,反之亦然。
“北极看似很遥远,但其实很近”
在巴尼欧大本营签完生死协议,摄制组人员登上了飞往北极点的飞机。
他们呼出的气很快变成霜挂在帽檐上,长头发的姑娘成了“白发魔女”,男人的胡子眉毛上也都挂着冰溜子。
“一张嘴,风吹过来,像电钻钻牙齿一样疼,是疼,不是冷。”导演助理薛诗怡回忆当时的情景。零下35摄氏度,没有任何挡风的建筑和树木,他们穿着三层的鞋,长及膝盖,最外一层皮,中间一层毡,里面一层毛。鞋里再穿两层袜子,外层羊毛袜,里面一双厚棉袜。三四个暖宝宝贴在摄像机上,但在回去的路上,机器还是黑屏了。
寒冷挡不住人们的兴奋。
“我们希望通过这个片子,让更多人了解北极,关心北极,”总导演余敬中告诉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然后告诉大家,北极看似很遥远,但其实很近。”
每年,有500多位游客能到北极点旅游,其中一半是中国人。这是一段110公里的航程,从北纬89度跨越到90度。直升机停留45分钟,满足人们对地球最北端的所有好奇。
百年以前,探险家皮尔里的足迹出现在这片白雪上,他是首个抵达北极点的人。此前,怀揣梦想的欧洲人一次次向北行进,却都消失在白茫茫的“幽冥”之中。
如今,来到这里的,有第12次远征北极的英国爵士,有专门到北极跑马拉松的运动员,也有只为在北极点冰泳的俄罗斯富商。还有个叫杰克的年轻人,平生第一次到北极,是为迎娶心爱的女孩而接受女友父亲的考验。
极地探险家奥斯兰是其中之一。他曾独自一人跋涉抵达南极点和北极点,在极夜完成了环北冰洋探险,甚至将婚礼选在北极点进行。
这个53岁的挪威人见证了北极这些年不同寻常的改变。1990年,当他首次远征北极点时,这里的大部分路段,都可以用雪橇滑过。但2007年他重返故地,橡皮筏子已经取代雪橇,成为利用率最高的工具。
这里的冰原,冰龄很少有两年以上的了。
地球各处人类活动的影响,在北极放大。摄制组在阿拉斯加看到千百万年的蓝色冰川,笼罩着一层黑膜,“北极也有霾,霾是黑色的,大气交换中形成恶性循环。”余敬中说,他为研究北极阅读了几百篇论文,立志成为对北极最了解的媒体人之一。
巨大的冰架轰然倒下、滑入海中,是到访格陵兰的游客最期待的景观。但海冰消融,对依赖海冰生活的动物来说,无疑是一场灾难。
余敬中曾听一位船长描述过一幅画面。穿过北冰洋的时候,船长注意到,一对北极熊母子周围方圆200海里,没有一块冰,“他判断那母子北极熊肯定会游泳累死的。”
“北极离我们并不远。”纪录片第三集《危险温度》的导演叶锋说。年初的霸王级寒潮让广州飘起了雪花,研究人员分析原因,北极增暖使极地旋涡减弱,冷空气向外辐散,极地冷空气辐散多了,就容易导致我国频繁出现冷冬。
2013年,美国国家地理杂志根据地球冰川完全融化、海平面上升66米的假设,描绘了一幅全新世界版图,其中,中国6亿人口居住的东部沿海地区全部被海水淹没,北京、上海、香港等大都市从地图上消失。
夏木一边支持下一代的多种选择,一边感叹,自己一辈子在冰原上出生入死的故事可能将永远封存在雪地中了
《北极,北极!》一路向北拍摄时,工作人员见到了满眼绿色。青葱的色彩甚至蔓延到北纬69度。密密麻麻的河道像胡同一样窄,工作人员抱住摄像师以保证画面平稳。分集导演张琪回忆,大个蚊子扑扑往下掉,他们穿着像“生化部队”一样厚重的衣服,手上戴着橡胶手套,以防被蚊子“袭击”,摄像师称这趟是“人蚊之旅”。
在常年冰雪覆盖的高北地区,已有超过900万平方公里的面积“变绿”,植被在过去30年平均北移了4到6个纬度。遥远、孤寂的北极,日渐变得生机勃勃。这并不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情。
再往北,交通就要依赖飞机了。在北极圈附近,因为运费昂贵,一些地方的垃圾运不出去,堆在距离居住区比较远的地方,上空盘旋着乌鸦。
垃圾来自频繁的人类活动。在北极圈大多数蕴含资源的地方,富裕了的小城开始迎接游客,运送游客和输送油气的船只每天交错来往。仅一艘能源船,就可以装载相当于8.7亿千瓦时的能量,够3.5万个家庭使用一年。
资源让当地人和外来者兴奋。加拿大西北领地,酷寒让周围海面结冰,戴维克钻石矿深500米,表面直径超过1200米,超过全世界五分之一的钻石来自这里。这些晶莹剔透的矿物经过工匠的磨砺,装点了世界各地的奢华聚会。而年产160万公斤钻石的巨大诱惑,给地球留下深深的疤痕。
除了钻石,北极圈还蕴含着总量大约4120亿桶的原油。这一存量,足以和中东地区相匹敌。各国的钻井平台在冰雪世界搏击着寒风和海浪,将油气输送到各地温暖的家中。
从北京(北纬 39°56′)到哥本哈根(北纬55°43′)、奥斯陆(北纬59°56′)以及朗伊尔宾(北纬78°13′),来自中国的摄制组一路向北,试图给观众带去中国视角的北极故事。
挪威的朗伊尔宾是世界上最北的“煤都”。夜里11点,天还是蒙蒙亮的。摄像师跑到高处捕捉画面。路很窄,且滑,有几个孩子直接在地面上穿着普通的鞋溜起冰来。
这座小城只有2000人,人均居留时间是五年,全城共有6辆出租车,交通基本靠走。最适应这里环境的,是比居民数量还多的北极熊。
但这并不是北极圈里最小的城市。格陵兰岛的小镇伊利米纳克只有27户人家。因纽特人夏木居住在靠近海面的山脚下。
在北极地区,因纽特人是生存大师。他们知道打什么样的猎物,什么时候适合狩猎。夏木带着他的12只雪撬犬准备出发。很多格陵兰人已经不用狗拉雪橇,改用雪地摩托。夏木是村里仅有的几个还坚持用狗拉雪橇的人。
“我永远不会放弃用雪橇犬打猎,雪橇车非常容易陷到雪地和冰缝里,而且没有办法跑很远,因为总要加油。用雪橇犬的话,可以到任何地方。”夏木对着镜头说。
在一片白茫茫的荒芜之上、天地之间,只剩下雪橇碾过积雪的声音和自己的呼吸在对话。
当地人笃信,人和动物并非捕猎的关系,而是合作关系。猎人能捕到猎物不是因为技术高超,而是猎物主动献出了自己的生命。猎人们也随时准备好将自己的性命交还给这片大地。
但古老的自然法则正在被打破,变化在这片冰雪中悄然升起。
最近两年,天气暖和了,冰面很早就开始融化,夏木的雪橇车也开始陷进冰缝,狩猎的范围缩小了不少。
雪橇犬们等着猎物填饱肚子,他们一个星期能吃掉一整头海豹。为了不让雪橇犬们挨饿,夏木不得不去商店买狗粮。
他有两个孩子,大儿子已经7岁了,并没有对驾驶雪橇产生任何兴趣。“他不想做猎人,我没想过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夏木小的时候,最崇拜的就是猎人,可孩子们却不这么想。新技术将一个更广阔的世界,带入他们的视线。儿子长大了想当飞行员。夏木一边支持下一代的多种选择,一边感叹,自己一辈子在冰原上出生入死的故事可能将永远封存在雪地中了。
“发展和保护,这是一个终极命题”
北极似乎散发着诱人的魔力,吸引世界各地的人。忠实于它的守林人尼古拉·彼得洛维奇给副总导演赵谦和执行总策划刘诗平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镜头走进北纬69度,俄罗斯一处湖滨小岛,常年居住着守林人尼古拉、他的侄子和他们的狗,巴耶。冰封的湖面厚度超过一米,湖泊被群山包围,山脚下,是大片茂密的泰加林。
如何让这片大自然保持它的纯粹和原始,是尼古拉的职责。61岁的尼古拉已经在这里生活了42年,他身量不高,但很结实,脸皮上的皱纹就像老树皮。
摄制组抵达时,尼古拉并不欢迎。直到刘诗平掏出了一瓶二锅头,老头子兴奋了,冲着他们大声说谢谢,还大力地拍了拍他们的肩膀。
“他们(生活在北极的人)也建房子,也找吃的,也要想办法煮东西吃,只不过和我们方法不一样,他们和家人相处的情感是任何地方的人都熟悉的。”赵谦说。
北极圈附近有世界上最大的泰加林区,生长着大片的西伯利亚云杉、红杉、白桦,是森林资源的储备库。这里是“欧洲最后一个少数民族”萨米人祖先的聚集地。现在,当地很多萨米人离开了,附近小镇多是老人与孩子。
身为萨米人,尼古拉笃信湖泊的神圣与凝聚力,他选择留在这里。所有的补给都要靠外面运送,尼古拉的家只有一台19寸的电视机,据说只能收到几个台,屋子中间是炉子,烫着咖啡。聊天时,他总是点着烟,于是屋里弥漫着烟味、咖啡味和淡淡的、略腥的煮鱼味道。
“这里比中部地带更容易呼吸到新鲜空气,而南方很温暖,那里有自己的树种,每棵树都发出自己的气味。”刘诗平和赵谦在林中小屋与他聊了许久,他们觉得,这位军事学院毕业的老头,语言像诗。
守林人的妻子在远方生活,他们通常一个月见一次面,对他来说,妻子和湖泊、森林,都是自己的爱人。
“她离这里太远,但她总是在等着我,永远在等我。”他说。
在另一端,瑞典小城基律纳,褐色的山、洁白的雪映衬着彩色的房子。斑斓的色块之下,埋藏的是一座世界级的大铁矿。这些地下宝藏一度通过海路来到中国的连云港,冶炼成钢。
然而,基律纳铁矿的常年开采,挖空了大地,回填难以支撑城市的重量。老城不断缓慢下陷,全部城市即将搬到四十公里之外。这是它的第三次整体搬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