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沧海,著名文化学者。南开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南开大学艺术与美学研究院主持工作副院长;教育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国书画传承基地主任;中国艺术研究院写意画院常务副院长;中国文学艺术联合会文明互鉴专项基金委副主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评审专家;全国艺术科学规划项目评审专家;天津市美术家协会副主席、花鸟画艺委会副会长;天津市书画艺术研究会会长;天津师范大学现代陶瓷艺术研究所所长。
沧海横流——评尹沧海国画
陈绶祥
尹沧海是近年涌现的颇具国画功力与个人独特面貌的中国画家,他的学习途径与成功道路发人深省,值得深思,他的作品足以振聋发聩,令人刮目。
我们首先浏览一下他的作品。从题材上讲,涵盖了国画中人物、山水、花鸟三个大领域。细细观来,包含了现实人物、佛道鞍马、神灵怪异;名山大川、仙山琼阁、异域风光;花鸟虫鱼、果蔬案头、祥禽瑞兽等几乎所有范畴的题材。其涉足之广泛在当前鲜有人可比。再从绘画的手法来看,有工细巧密的一路“密体”,亦有简略疏放一路的“疏体”,世所谓的“工笔”、“小写意”、“大写意”以至“超大写意”诸法皆备。更从创作的不同层面来讲,既有师法于古代民间画工,有明显制作模式的“匠作”,亦有源于当代院校中素描写生取材的“画作”,更有包含着从行路读书中有感有意而走“文人画”途径,并以“写”法挥洒而成的“写作”。如果从总体上来看他所有的作品,又都有别于古代匠作,当代画作,而又注入了不少国画中已形成的“写意”与“诗意”,这些诗书意味也不是简单的古人“诗书画印”的摹制,更不是当前某些鼓琴谈禅修道似的“作秀”。
实际上,初次接触尹沧海的人,会感到他也谈论禅佛,也上九华山参禅悟道,也好酒贪杯,也穿中式绸褂并剃光头。但只要仔细接触并品读他的作品,就不会被许多时髦的表象所迷惑,就会发现他内心深处的努力追求。他的“诗意”可真正看作一个当代人追求宁静单纯的生命表现与多彩纷繁的世俗情欲之间的惶惑与无奈,而深刻的领悟与解读最终总在画幅的笔墨文辞中占据了上风。他的“书意”更体现了他对固有观念与现实时髦的独立不倚与特立独行,也成了他许多表象的挥洒解说。他甚至展出过数量众多的书法作品,老实讲,我以为从他个人的理解与发展中,这些作品比他的画作更为重要与突出。总的来讲,这种“诗书意味”已初步形成了尹沧海作品的个性与风格,他们既有时代世俗的“书卷气”,但又绝不是酸腐的自我表白与白领的“文化快餐”。而是一个青年奋进的步履,是迈向更高更深远的文化积淀的必经途程。
为此,我们当浏览一下尹沧海已走过的学艺之途,那是他独特的艺术人生初始的序曲与前两个乐章。家境贫寒而酷爱绘画的尹沧海出生在安徽著名的书画之乡萧县。对故乡的热爱与在故乡幼年的耳濡目染注定他一生要为书画所俘获。他正象天才莫扎特未曾会说话便在心灵中充满了音符那样,尚未曾牙牙学语之前,他的心目中已满载着书画形色对他的鼓动与诱惑。他从少年起就以善画而知名乡里。后来,他终于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天津美术学院这个美术殿堂中的高等学府,从一个画乡的少年走上了学院的专业教育之途。在美院的努力是可想而知的,刚实现了梦想的青年又为寻求新的梦想而勤学苦练也是一种必然。可以说,四年的学院教育使他取得了优异的成绩,他有了那个时代美术院校优秀学生所具备的一切“基本功”,也受到了教师们的一致首肯,但满怀激情,不断思索的他,竟然充满了疑虑与惆怅。所学的这一切,难道就是中国画的基本原理,原则与工夫吗?为什么这种源于西方古代绘画的原理法度与古代中国画会形同陌路呢?在思索中的他几乎不知该如何画画了,于是,他决定进一步学习,彻底弄清这些问题的症结。他毅然决然的来到了北京,希望寻找答案,就这样,他到了艺术研究院,找到了我,成了我的学生。
当时我正热衷于国画的研究及新文人画的倡导,第一届国画名家班已毕业,第二期名家班正在筹建,听了他的诉说,我准备着手解决这类困惑。那就是原来美术学院提倡的西画教学能趟出一条改造发展国画的路子吗?那段时间,我以尹沧海作典型例子,与他交流,互证互学,他很听话,也十分尊重我的意见。我仔细分析了近现代国画教学与创作的根本失误,告诉他,这原来是文化差异引起的误读或张冠李戴。所谓民国以来的画画教育,其致命弱点是将画东西取代了画画,是将“摹物”当成了一切“造型”的基础,是将物理化的认知当成了限定人思考的桎梏。同时,我也告诉他,绘画是特定文化的产物,国画只能是中国文化的表率,画画的终极目的只能是心灵的文化倾诉与生命的自我实现。并告诫他,创造当代国画,画好自己国画的唯一途径只能是提高文化素养,修持品格,掌握真正的国画理法、意趣,具体途径便是做人、读书、写字、画画。好在他真的明白了这些道理,数年下来,坚持读书、日记、写作,这些努力终于有了较大收获,几年之后,他的文章与画都有较大改观与长进。从茫然的粗糙渐成了有规矩的找寻。后来,他又受教于范曾先生门下,在读博士的时间里更系统的阅读了历史与诗文,于是,才有了史文哲的基础与触类旁通的功力。
正为其如此,他才能在社会大变革的条件下寻找到自身的途径,他才能在对当代文化的撞击交融中不迷失自我。面对民族文化的必然复兴,一切指望外力来发展自身的设想都时过境迁地终成明日黄花。以文化成的文化原则必定成为当代国画的正途。
尹沧海是较早做了这方面努力与尝试的画家之一,他重视了史文的修持,使自己品德情操上有了新的升华,他遵循古人“造化心源”、“读书行路”的教诲并力行之。他虽有了学院派的那些“功力”,但却从不持此自重,并不是把绘画的格调引向“实境”而自以为是“现实主义”,而是更多关注“心境”的抒发与造就,将画引入更高的感受层次,使之有了反应,表现与造就“现实心态”的功能,他的作品在港台的展览中能获得交口赞誉,被目为当代国画的代表,不是没有道理的。许许多多的古老题材,诸如母爱、孝心、牢骚、顿悟等,在他的画幅中都得到了当代恰当的诠释。这些并非刻意的独白,恰恰是通过他对古人这方面关系文章的思考认识,转化成了自己心中意念而流露出来的,它们不但没有因袭抄录之嫌,反而更有一种平常的当代亲切,单纯朴素而又亲切的表白,这正是他在自身境界升华后的宁静阐发,是当代活泼泼的新鲜写照。许多人靠怪异奇巧来寻找国画的现代化,但你只要真正生活在当代,以当代的生存方式,交往方式,认知方式与表述方式,老老实实的按国画规律画下去,当代的国画必定会在“暮然回首”之中。沧海的画正是一个例证。
欣赏沧海的国画,不得不重视他对国画用笔的讲求、选择和突破。无数前辈国画大师都指出,国画的关键在于用笔。并深深追求着用笔的奥妙和笔法的精道。可以说,没有笔墨就不存在国画。在国画数千年的发展历史中,形成了完善的笔法体系。所谓画“画”中的“画”,确实是“依笔而立”的。众所周知,国画用笔已先后形成了以人物画勾填为主的描法体系,以山水画涂布为主的皴擦体系,以花鸟画点染为主的写法体系。从最初的书画同源开始到最后以写法入画,每一笔都是形色一体的组合,更加体现了用笔对国画发展的关键与主导作用。从元代开始,所有有成就的国画大师,无不在笔墨的创造上有独到的成就与贡献。
尹沧海独到的用笔法式与他对笔墨的体悟,也呈现出他对国画所作的当代贡献。纵观元后国画家的笔墨成就,大致可归纳出两个共同特征:第一就是援书入画,以书法的用笔带动绘画的用笔。由于中国书法用笔系统较早完善,加之汉字的平面构成与观念明晰等原因,汉字笔画的写法更具有态、势、趣等特征,并更能产生俯仰、呼应、对比、均衡等相互关联的效应,所以书法笔画这些特点被吸收到画中,为画法的发展作出了独特贡献,甚至对画的品味提高起到关键性作用,明清之后的能书者大都善画,其原因就在于此。第二,就是强调了个性的“写法”对绘画用笔的程式化造就。元代之后国画家的特殊用笔个性,亦大多由“写法”发展形成,甚至这些个性用笔反过来影响了书风的发展。元代之后的大书家几乎都出自绘画大家,这也是不争的事实。细审尹沧海国画的用笔特征,也大抵上具备了以上两点,可见他在笔墨的探求上亦合乎国画笔墨发展的基本规律。
我们再看看尹沧海的书法作品,就不难体味到他在国画用笔上的深究和创造了。老实讲,他的书法中看不出他对古代经典碑帖着力研读临摹的苦学痕迹,也并非笔笔二王钟张。反而更多的反映出一种现代人对古代书法的颖悟解读,展示出一种忽而雁阵潜行,忽而孤鹜临空,忽而藻荇遍地,忽而芙蕖凌波的当代构成的笔阵。也许他用心解读过二王钟张,也许他更钟情于苏黄米蔡,但或者他直接注目于怀素张颠,钟情于屋漏画砂……。我感到他是在用一个当代画家的心胸,去理解包容了历史上各种经典法书的字里行间,然后用“马一角”、“夏半边”的画家法力,去挑拣钩沉出画家的用笔,从而创造出了自己别具一格的书法作品的。他作品中用笔处处展示了画家用笔在起落、提按、顺逆、转折、迴旋上面的功力修养,而那从容的布局更使他的书法有了画面般的境界与意味,他用不着生造什么怪异生僻的符号,汉字的书写宝库已取之不尽,他也用不着去钻营声色犬马等歪门邪道,纸笔与文字观念已足够他建构自己当代的书法大厦。也许他的书法展现了他在规矩规则中创造与发现的能力与成绩。
反之,从他画作的用笔上,我们也可看到书法对他绘画的促成与影响。他的用笔有力而得体。不少人很难理解所谓力透纸背、力能扛鼎这类形容。由于中国书画纸笔墨的特殊性能,要使笔锋送墨至纸背是要功力的,这个力是一种强大的随机应变的掌控能力。我曾举过一个例子来说明这点。笔力犹如中国人用筷子夹起盘子中大小不同块的嫩豆腐,既不能碎,也不能掉落的一种力道。是一种可意会也可言传的多年练习的掌控功夫。而这种功夫的得体使用,那就是每个个体的不同招数了。沧海的用笔在起落与提按上很有特色,使他的作品顺滑而有节奏,干脆中不失柔绵。大幅不空,小幅不塞,涂染处彰显笔路,写画处紧劲浑然。
大画家要努力到最后才可供后人定评,沧海正值壮年,且学养、功夫、才情上乘。过去不少关键处他处理得很好,对于他的未来,我们拭目以待。
癸巳五月于无禅堂
(作者系已故著名美术史论家、中国艺术研究院一级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