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方鸣,编审,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毕业,中国华侨出版社前社长兼总编辑,曾任中国人民大学博物馆馆长。出版有个人专著《裁书刀》《曾是洛阳花下客》《庚子读画记》《秋之所望——黄公望的富春》,即将出版《今夕何夕》。
烟霞里,我仔细打量着一方清代田黄老印章,精雕的太狮少狮钮,明灿的橘皮黄石色,印文乃徐三庚所镌“袖里烟霞”四字篆书,笔致安插,疏密流动,行神如空,雕镂造化。印谱见日本篆刻泰斗小林斗盦编纂《篆刻全集》。
我知这方名家名印曾在海内海外扶摇飘零了一百多年,上世纪90年代末才从台湾回流,浮云飞尽,黄鸟来时,最终归藏于寿山石名坊龙宝轩,烟霞出没绝尘寰。
若干年前,也是一个烟霞之日,我走进北京高碑店的一家老旧家俱店,不经意间,却在一个零乱的杂物盒里,看见一方寿山将军洞白芙蓉印章。取出端详一番,原是徐三庚印,篆体方整,又有隶意。只因店家不识旧印石,这一件民间散落宝物方能落入我的囊中,从此,我便和徐三庚开始了亲密的接触。
徐三庚(1826-1890),晚清著名篆刻家,绍兴上虞人,工篆隶,与吴让之、赵之谦齐名,取法邓石如及汉碑额篆与天发神谶碑,以书入印,力追秦汉,吴带当风,姗姗尽致。
徐三庚像
徐三庚号金罍道人,又号褎海。褎同袖,袖里茫茫,袖海无涯,难道他的衣袖里果真有大海吗?
徐三庚有时还自称老褎,然不过是褎海的代称。他有一印,印文是:“袖中有东海”,语出苏轼句“我携此石归,袖中有东海”。然而,他又自以为鱼,另号似鱼室主,并有《似鱼室印谱》行世。
徐三庚在想,他就是东海里一条自在的鱼;但他又想,东海就在他的衣袖中。清代诗人章甫也说过:“自矜东海袖中有”。原来,东海是鱼的世界,又是徐三庚和章甫的袖里乾坤。
清末民初书法家康有为写过一对楹联:“袖中有东海,岭上多白云”。徐三庚的衣袖中不仅有东海,还有烟霞,海风碧云,悠悠天均。且看他,从衣袖中取出一方珍贵的桔皮黄田黄,石声荦荦,刻下四字:
袖里是他的艺术襟翼,烟霞是他的精神气象~~刀锋瘦劲,铁画银钩,走云连风,天地与立,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
徐三庚篆刻:袖里烟霞
“䄂里烟霞”四字太有诗画古意,我想起唐代大诗人李白的《五云裘歌》:
襟前林壑敛暝色,袖上云霞收夕霏。
又想起南宋词人张辑的《洞仙歌》:
秋色里,却赏烟霞袖手。
若赏天地烟霞,还有南宋诗人陆游的“翻动烟霞长镵在,招呼风月一尊同”;明代画家董其昌的“拈将一片烟霞色,知是诸天第几宫”;明代诗人邓如昌的“绕槛烟霞千里共,空江风月一囊收”;明代文学家邓云霄的“山水七弦同调,烟霞一片知心”……千百诗家画家写尽烟霞之美,而徐三庚却只要袖里烟霞。
李可染《黄山烟霞图》
徐三庚出身贫寒,故另有一号“余粮生”,又治过一印“下里巴人”。他少时曾在一座道观做杂活,偷闲跟一老道学习书法篆刻,自此入门。后来外出卖字鬻印,又神游四方,遍访名家、名碑和名帖,袖襟里便渐渐积聚起东海烟霞无去尘。
天发神谶碑为三国东吴刻石,吴国四大名碑之一,相传为皇象所书,笔法取隶,字形用篆,阔笔横画,悬针竖画,真如龙蠖蛰起,盘屈腾踔。徐三庚对此碑独有心会,毕生都在认真临习,他似乎真的从中得到了天发神谶,故此,书法篆刻的烂熳缤纷都化作了他的袖里烟霞。
读三庚印史,望袖里烟霞,竟如踏入晚清学术文化和艺术人生的漫漫旅途,寥寥长风,落日气清,脱巾独步,时闻鸟声。
徐三庚曾为文学名家姚燮治印。姚燮(1805-1865),字梅伯,善画梅花,又才高学富,古雅通达,著有《大梅山馆集》。他居然说自己生在东海,自号东海生,如此,他便与徐三庚同为东海居士。可是,汪洋法海无边涯,我读他的诗,却能感受到他的春愁寂寞:
远公余旧屐,谁结听琴缘。
徐三庚也曾为书画名家张熊治印。张熊(1803—1886),字子祥,海上画派先驱,于画无不精善,没骨水墨酣畅淋漓,也善刻石,深通篆隶,又具诗才,有题画诗:
露滴荷珠香有迹,月临秋水影成双。
(其一)
红泪惯和香露滴,娇姿莫把蜡花看。
(其二)
徐三庚还与另一个海派名家蒲华相友善,并赠印数方,同治六年,两人结为金石交。蒲华(1832—1911),字作英,号种竹道人,喜画竹,与任伯年、吴昌硕、虚谷合称“海派四杰”。他鬻画自给,陶然自得,又嗜古琴古砚,斋名九琴十砚斋。
坐中佳士,左右修竹,而我只想拨动他的琴弦,吟读他的诗联:
徐三庚曾应嘱为篆刻名家胡䦆作左龙右虎肖形印,又刻款记曰:“左邻右虎,汉印中之创见,鞠邻仁兄属仿是法,因拟之”。徐三庚和胡䦆还曾合制一印,徐三庚篆书,胡䦆刻印,珠联玉映,日月合璧。
胡䦆(1840—1910),字鞠邻,有一别号抱溪老渔,晚年又号南湖寄渔,也恰与徐三庚之号凑合湖海之情和渔鱼之趣。胡䦆与徐三庚同为晚清篆刻六大家之一,吴昌硕说胡䦆“貌癯而神隽,通篆籀,善镌印”,唯见其操刀镌印之情状,篆籀行楷,唯意所适,无不佳妙,逸态横生。
徐三庚也曾为寒松老人张鸣珂治印。张鸣珂(1829-1908),诗人、金石书画家、藏书家,家有寒松阁藏书,著有《寒松阁诗》《寒松阁谈艺录》。他曾赠徐三庚一首伤逝的五言长诗,追忆了两人的人生际遇和昔日交往:
……
寒松阁藏书万卷,不过,要说藏书之富,莫过陆心源的皕宋楼。陆心源(1834—1894),号潜园老人,平生嗜书,仅宋版书便蓄二百本,所筑皕宋楼与铁琴铜剑楼、海源阁、八千卷楼合称清末四大藏书楼。既为好友,徐三庚为陆心源刻有“皕宋楼”“潜园鉴赏”二印。
若论徐三庚最亲密的老友,那要算是秦祖永了,徐三庚为他治印竟有七十方之多,俱饶思致。秦祖永(1825—1884),字逸芬,号桐阴,著名山水画家,逸笔点缀,颇尽妙谛。他深研画学,尤精画论,著有《桐阴论画》《桐阴画诀》。
秦祖永亦擅篆刻,可惜并未写成《桐阴论印》《桐阴印诀》。但他刻过一印,印文是:“平生金石结良朋”,也算是他的一个学印心诀吧。
徐三庚的门下弟子无多,却有日本篆刻家圆山大迂和秋山纯。圆山大迂是近代日本来华学习篆刻第一人,自幼好治铁笔,长成即游历中国,师事徐三庚,尽得其秘。秋山纯也随徐三庚学习书法篆刻三年。他们二人回国后,倾力推介徐三庚的篆刻艺术,令其一时名动东瀛,可见徐三庚的袖中真有东海也。
徐三庚的一生,衣袖长堪舞。他精研印学,长于炼字,不慕荣利,栖心尘表。我见他治有一印:不系舟,想着他的感性艺术之舟,真若是一条闲逸的东海之鱼,巡逡在烟霞里,是有真宰,与之沉浮。
我观徐三庚的袖里烟霞,最欣赏他的一方大印:“放怀楚水吴山外,得意唐诗晋帖闲”。此二句出自陆游的《出游归鞍上口占》,却也同样似是徐三庚的生平写照。不过,这首杜诗的后面两句更有情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