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方鸣 中国文化基金会
近日寻幽,竟偶遇一方寿山上洞白芙蓉老章,色泽古淡,香肌玉暖,晴岚凝黛,宛若天物。
印钮的古兽披有一对壮硕的翅膀,转身侧势,双目圆睁;幽致的皮壳又似寒凝着浑沦时年,晓霜初肃,雪月光中。边款上镌有三字隶书:“顾苓作”;印底是杜甫《滕王亭子》中的两句诗:“古墙犹竹色,虚阁自松声”。
初见顾苓的白芙蓉,我倒是想起宋代道士诗人白玉蟾的另外两句诗:
绕树尽皆青薜荔,举头忽见白芙蓉。
藤蔓青青,满满地缠绕在树间,诗人不经意地抬头,却望见了孤冷的白芙蓉。而我亦是如此,只一眼便瞄上了顾苓的白芙蓉。
此时,我正在京城的一家寿山石馆里品茗赏石。馆主庄先生是福州寿山石世家,又是篆刻名手,前不久还给我刻过一方青田白果冻的印章,印文是“三年风月九篇诗”——此句出自我的一篇文题。疫情三年,封控既久,苦寂的我便一连写下九篇长文,聊以解忧。
我已相识经年的小林是石馆的女主人,花容月貌,绝色佳人,又腹有诗书和齐梁文藻。美女的美石坊自然是美雅的景致,触目所及皆是寿山嘉石,邃馆朱扉,书盈锦轴,花细香舒,良玉生烟,凭阑久,竟不觉佳人何处。
清人高兆在《观石录》中称颂寿山石:“美玉莫竞,贵则荆山之璞,蓝田之种;洁则梁园之雪,雁荡之云;温柔则飞燕之肤,玉环之体,入手使人心荡”。世人都说田黄石是寿山的石帝,又说白芙蓉是寿山的石后。上洞白芙蓉产于山顶,可见高山云顶上盛开着朵朵雪白的芙蓉花。
古人多有吟咏芙蓉的佳句,如唐代诗人钱起的“幽石生芙蓉,百花惭美色”,宋代词人吴泳的“菡萏香浮几案上,芙蓉月落吟窗里”,我却只想拈来借咏顾苓的白芙蓉。
顾苓是清初姑苏城的一个名士,早年在虎丘山麓购得塔影园,又重为葺理,围以篱落。塔影园原本是文肇祉的旧园,文肇祉是吴门画派大家文徵明的孙子、文彭的儿子、文嘉的侄子,文嘉曾绘《塔影园图》,文肇祉也曾赋诗云:“凿池成塔影,结屋依山阿”。
塔影园里有碧梧修竹,清泉白石,极园林之胜。顾苓写过一篇《虎丘塔影园记》,文中描述塔影园“凿池及泉,池成而塔影见”。
顾苓自号塔影园客,隐居不仕,却是一个治印大家,曾撰《塔影园印稿》,篆刻取法文彭,名列周亮工《印人传》。我蓄古印千余方,匣中便庋藏一方顾苓制鱼龙钮田黄老印章。
而眼前的这一方顾苓制白芙蓉,以汉印缪篆结体,如虫蚀叶,秀劲古拙,尽现古玺印之美,一如其论印之语:“白文转折处,须有意。非方,非圆;非不方,非不圆。天然成趣,巧者得之”。
感谢庄先生夫妇,值此良辰吉日,把顾苓的白芙蓉惠让于我,何其幸甚!予人玫瑰,手有余香;有凤来仪,其香亦古。如此,顾苓的清宫石帝和石后便均已入主我的陋室,蓬门荜户,辉光日新。
夜读清人卓尔堪编《遗民诗》,虽不见芙蓉花诗,却寻到了顾苓的一首牡丹花诗——《三月晦日过邻家见牡丹花尽落有感题壁》:
前两日刚去看了圆明园的牡丹,已是“委弃风雨夕”,原来,顾苓的牡丹花诗,恰恰也是写在这样一个相似的春末时节,“始知春易尽,韶光真过客”,却又让我不禁和顾苓一同伤叹:“悠悠会百年,白发谁怜惜”。
吟咏顾苓的诗句,赏玩顾苓的印石,都不过是顾苓诗中的“空余蝴蝶飞”,穿花蛱蝶深深见。芙蓉花,牡丹花,风雨夕中,翩翩的蝴蝶已在姑苏的花间飞舞了四百年,也许,那真是顾苓的一个凄美的蝴蝶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