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面孔,面孔里写着城市的前世今生,也写着关于城市未来的隐喻。
林语堂是漳州古城的另一张面孔。
那一年,他十岁,沿着那条被称作母亲河的九龙江,抵达厦门,然后去了上海,接下来去了欧洲和美洲,最后到达海峡对岸,那个可以终日听到乡音的地方。漳州是他生命的起点,也是等在梦里的故园。
至于漳州府城,则是一座浮在时光中的城市,大约在一千多年前,人们为自己打造了这么个城市,然后花数十代人的时间,做成我们今天可以看到的模样。那些唐朝的庙宇、宋朝的府学、明清的牌坊、护法运动时的老街,还在那儿。建于光绪年间的接官亭礼拜堂,据说林语堂的父亲林志诚晚年曾在那儿任职,林语堂喜欢的水仙花,还在年年的新春开着;农历二十四送灶君的麻糍,一样可以甜得粘住上天禀事的灶君的嘴;萝卜糕还在餐桌上;东门的小伙计大抵是不在了,不过那地方习惯上还叫东门……现代人喜欢玩穿越,到了这样的城市,果然一下就穿越了。
这样的城市是很适合做梦的,比如像林语堂设想的那样,得一个月顽闲,换上一件不太旧的长褂,着一双不太新的皮鞋,带一渔竿,携一本《醒世姻缘》,雪茄若干,好心情若干,恍惚之间,即不知身在何乡,今夕何夕;又比如在古城里悠游,听足音在清凉的石板路上响过,千年时间在身边哗哗流过,红男绿女一笑而过,谁在宋河边杨柳下轻唱《乡情宰样好》,这种城市生活,自然比较和乐。
所谓林语堂式生活,一半来自于自由自在的天性,一半得益于用心经营后的物质丰盈心情笃定,数百年下南洋渡台湾,走南闯北,眼界心量,大抵是有的。寻常人家,也不至于把平和当小器。如肯一声断喝,何尝不是气势干云。
人们说这个城市时,常不免神思遐想,觉得林语堂颇像这里的人,这里的人颇像林语堂,其实说到底,他们本就是同一群人。
所以,人们把漳州古城做成林语堂时代的模样,“唐宋古城、明清街区、闽南韵味、侨台同辉”,这个设计亮点贴近现代人的休闲理念。把老建筑、老字号、老生活、老营生拢统于大约1平方公里的旧城,是百姓热议的话题。项目建设和百姓欢喜的绑在一起,是社会进步。不过做这活儿需要专业知识,需要心情,也需要感情。在今天,复制可能代表一种技术成就或文化成果,但是物质是可以复制的,精神不行。所以人们希望项目做成后,古城不会仅仅是别人的古城。或许哪一天醒来,推开雕花的窗户,可以看光阴流转,财富聚散,街上车来人往;可以坐在阳台上喝茶,看花开花谢,听邻家女孩的笑声在风中飘落,直到天色渐晚,心情沉淀。如此这般,漳州古城的底韵,就找回来了。至于古城身侧高楼如林,玻璃幕墙的光泽,和古街夕照交相辉映,这样的景致,也不违和。
漳州府城南门外九龙江,也是一条有意思的河流。这条河在大航海时代有过千帆竞发的日子,现在仍然是漳厦两地的母亲河。克拉克瓷就是沿着这条河从漳州的山里顺流而下漂洋过海的,来自坂仔乡间的林语堂也是。林语堂晚年如数家珍般向人们描绘的九龙江两岸良辰美景,丹荔、桔园、竹林、蓬船,从水面漂来的笛声,现在还在漳州人的生活里,像当年滋润着林语堂的心灵一样,滋润着现代漳州人。
这条河后来建了许多桥,把南岸的城市与北岸的城市连在一起,白天,车水马龙;夜里,霓光溢彩,在这样一座现代城市,滋养过林语堂的闽南风隐隐约约。
沿九龙江上行十里至天宝镇五里沙,那是林语堂的老家,林氏族人至今还生活在那里,林志诚夫妇的坟茔也在那里。那里地秀而美,有天宝大山山势西来,九龙江水水流东去,十里蕉园,绿影婆娑,香蕉种植与贸易是当地一大产业。林氏族人从文者有之,贩蕉者亦有之,大师与蕉园,冥冥间似有许多牵连。
大师故里,本就是一个好题目。林语堂文化园是城市一处胜景。春风和煦时,游园是一美事。极目四望,天宝阁翼然于万顷蕉风,十余里步道,蜿蜒曲折,亭台楼阁,起伏错落,人们与自然相亲,与大师心语,向天公祈福,心和而乐。语堂先生倘若天上有灵,看乡人如此,亦当莞尔。
这些日子,城市的精神体魄越发的舒展起来,中心城区在经历了千年的稳定之后,西移、东扩,拥江达海,打开放眼世纪的情怀。漳州古城、五里沙故里、九龙江海湾地区收拢在同一座城市的天宇下,历史文化名城、现代化滨海城市相互叠加,我们看到千年的荣光、岁月的韵味,在现代城市的镜像里交织。城市走到了她历史上最好的时刻,这个滋养了文学大师的城市,在新世纪,还将生长出怎样的花朵?
人们对自己的城市有信心,生活便和乐。现代生活赋予城市更多的塑造个性的自由,人们对城市的要求不免水涨船高。当人们不得不面对文明社会的若干生存困境时,叩问自己的前世今生好像成了必然。漳州曾以劲健与文质美于东南,称“海滨邹鲁”“文献名邦”,让自己的城市少一些烟熏气,多一些诗和远方,让空气干净些、水流明亮些、视野开阔些、生活写意些,这样的取向,也循乎自然。
所以,人们常有这样的期待:让林语堂这张漳州面孔能够清晰一些,清晰到让人们能够明辨,什么是自己的城市,什么是自己的生活。
作者:陈子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