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继文(生于1930年,当代著名佛教史专家)
佛教是第一个融入中国古代社会的外来宗教,也是第一个融入中国传统文化的外来文化。它在中国持续流传了二千多年,至今仍然生气勃勃,看不出有什么衰相。人们对它的评价,是是非非,从古至今就没有定论,也不一定要个定论,但现在,至少已不会有人拒绝承认佛教是中华文明的组成部分了。这一现象,颇能说明中华文化的一些特色,对于我们今天的认识,也会有所启发。
一
佛教之能够融入中华文化及其融入的程度,说到底,取决于当时社会提供的可能条件,但同时也取决于佛教自身的特点。
佛教产生于公元前的6世纪。在世界诸大宗教中,它的历史最为古老,影响的地域和人口可能也最广最多。同其它世界性宗教比较,可能差别要远大于共性。仅就组织形式和传播方式看,就有许多不同。譬如说,佛教始终没有形成一个严密的组织,不但没有统一的世界性教会,甚至没有全国性、地区性教会;有些叫什么佛教会的团体,那也完全是自愿的松散的联合,既没有行政的统辖关系,更没有强制性的约束。佛教的活动基地在寺院,基础信徒是僧尼,进入寺院的僧尼,必须遵守佛教的戒律;但是否愿意进入寺院、做这样的僧尼,全由信仰者个人选择。寺院也是影响社会,吸引信众的中心;这种影响和吸引之能否产生作用,主导方不在寺院,而是社会和大众自身。佛教从来不享有强制人们信仰它的权力,也不拥有这样的手段。
从整体上说,佛教的生存和发展,离不开社会政治势力的默许或支持,但却极少甚或没有运用政治手段去强制推行自己的信仰体系。当然,更没有动用军事力量,没有用宗教战争的形式去强迫人们信仰。不论是火与剑还是军舰大炮,都与它无缘。事实上,它也缺乏必要的经济措施去驱使或诱惑人们去信仰。就是说,它在它的宗教信仰之外,没有护卫自己和胁迫他人的世俗权力,也没有自身的武装,它的传播,基本上是和平的,不带什么血腥气。
佛教还有一大特点,是它没有统一的或惟一的权威经典,甚至没有完全同一的思想体系和惟一的崇拜对象。它的经典形成于不同地区、不同民族的文化背景下,是持续不断产生的;它除了承认有个抽象的佛以外,什么都可以信,也允许什么都不信,在思想信仰层面,有可供选择的宽阔空间,所以有时说它是多神论者,有时又可以说它是彻底的无神论;有人说它不是宗教,而是深奥的哲学,有人说,它只是一堆迷信,品位很低。总之,它的宽容性和兼容性造就了它的多变性和多样性,同时也强化了它的适应能力。
从西方正统的一神论宗教看,佛教是十足的无神论者。因为佛教反对天神创世造人,否定上帝一类神灵的真实性。佛教的基础教义,是业力创世,因果报应:人自己创造自己,也创造自己所处的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因此,决定人的命运的,不是天神上帝,而是人自身的思想和行为;人的思想行为不需要对天神上帝负责,只对人自身负责。从这个意义上说,佛教是人本主义的。
像这样一种宗教最终能够进入中国并扎下根来,反转过来说明中国的固有文化,本质上是开放的,喜欢丰富多彩;不排外,也不封闭,所以欢迎新思想新文化,包括新的宗教思想和宗教文化。但是,它欢迎的是平等的自由交流,不喜欢人为地把某种文化形态强加给它;它也不希望用某种固定的圣经教条和惟一独尊的救世主,把人们的思想钳制起来。一句话,它的开放是为了民族发展的需要,社会进步的需要;吸取外来文化是为了丰富和充实民族文化的内容,为民族文化的创造,提供比较和选择的素材。我们都承认,唐王朝是中国历史上最开放的时期之一,当时世界上的诸大宗教,都在中国传过教;长安、洛阳也有它们传教的中心,像基督教,而后还不断地向中国派遣传教士。但竞争的结果,佛教成功了,我们的民族文化选择了佛教。这一史实可以说明很多问题。中华文化立足于发展,愿意接触一切优秀的外来文化,但不愿意被人家控制和操作;中国人的信仰倾向自由,不愿意宗教专制。与西方相比,宗教宽容,宗教信仰自由,是中华文化的重要传统。在我们历史上,从来没有发生过西方那样的宗教歧视、宗教迫害和宗教战争。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值得坚持和发扬的传统。